【鸣佐】安魂弥撒(楔子)
【楔子】
男孩在黑暗中睁开眼。
他努力吸气,狭小而密闭的空间里,空气流动的闷声听上去仿佛某种带着哭腔的啜泣,陈腐木料的发霉气息紧紧包裹着他,让他错觉自己就快被黑暗吞噬入腹。他往壁橱深处缩了缩,双手像是被人斩了下来,再不属于自己,因此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只能麻木地、机械地、更为用力地环抱双膝,似乎这样就可以消除心中的强烈不安。
他觉得自己又闻到了血腥气。
“哥哥。”男孩小声说。
不是错觉,是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尽管这点气息和外面的世界相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可是新鲜温热的血液划过舌下时,让他想起很久以前跟村里的孩子打架,他被人推倒在地,在一根锈铁棒上磕断了门牙。
隔了这么久,铁腥气依然让他难受得想吐出来。
后来呢?
男孩的手指掐进皮肉中,强迫自己回忆过去发生的事。
后来是哥哥来了,他把自己从地上拉起来,又把那些孩子统统揍了一顿。
“哥哥……”男孩在心里大声呼唤着。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把头埋进麻布皱褶中,咬着布料不让自己发出声,眼泪却晕开大片大片的水渍。
依然能听见木料燃烧的劈啪声,间或夹着着重物坠地的闷响,好在他藏身的这间偏屋空气还不算灼热,应该是火势还没有蔓延到这里,男孩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村子里发生了一些很不好,很不好的事。但是他不敢动,他只能竭尽全力地往壁橱的深处瑟缩。
哥哥说的,等外面都安静了才能出来。
可是外面怎么还不安静下来……他想见……哥哥啊……
脚步声由远及近,男孩一个激灵抬起头,下意识地想去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都清理干净了?”男人粗犷的嗓门。
“差不多了。”回答的是另一个男人,“嘁,这片还没烧干净。”
一瞬间的静默,然后是拉门被人大力推开的声音。
男孩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重,又很快,隐隐暗合着来人的脚步声,与之相匹配的是,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是如何在血管里加速流动的,他的下腿已经麻木了,此刻却隐隐胀痛起来。
他想稍微换个姿势,可是慌乱中撞上了壁橱的横梁,就这样,橱门被他撞开了。男孩捂着后脑勺,从壁橱中骨碌碌滚了出来。
剧烈的明暗变化差点刺激得他流下泪来,眼前白花花一片模糊不清,男孩努力眨眼,可他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就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络腮胡的男人皱眉盯着男孩,男孩愣愣地眨眼,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哥哥说过的,见到陌生人要问好。
“你们是……客人吗?”男孩怯生生地说。
络腮胡子楞了一楞。
“客人,客人。”他开始控制不住地狂笑,笑声刺耳得像墓场里乌鸦的聒噪,“哈哈哈哈,你这个小鬼可真有趣。”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他摸了摸自己精心修剪的小胡子,用一种玩味的眼神打量男孩。
“原来如此,”小胡子像是在自言自语,“怪不得那个男人要拼命往东跑,原来他把你藏在这间房子里。”
“你认识哥哥?”男孩疑惑地出声。
“老大,让我来吧。”青年人对络腮胡子说。
络腮胡子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他毫无征兆地松手,男孩摔在了地上。
他尚未认知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青年人就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
“小子,我给你个机会。”青年人笑眯眯地说,“这个村子的中央有块空地,对吧?你到那里去,大概就能找到你的哥哥了。”
男孩擦擦眼睛,他不太明白这两个人是谁家的客人,可他听懂了小胡子青年的话。
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人间地狱,大概只有人间地狱能用来形容此刻的村子。
大片大片的木屋都燃着火,空地上乱七八糟堆叠着人的尸体,有的缺了手,有的缺了脚,更多的缺了头,还有少部分被人开肠破肚,内脏混着令人作呕的黏液流了一地。沙土在火光映衬下竟然泛着带黑的褐,那是血液干凝后的色泽,一路沉淀到了这片土地的深处。
无一处不是血,无一处不是尸骨。
跟那两个男人装束相同的人正忙着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拖出村民尸体抛至一处。他们像是没注意到这个男孩,任由他走近空地中央的尸山。
男孩楞了片刻,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哥哥!哥哥!”男孩大声嚎哭,“哥哥!哥哥!”
他像是只会说这句话了。他就那么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前,踩着一地从死人身上淌下的粘稠的血泊,一动不动,甚至想不起自己应该逃跑。
“像是疯了啊啊。”尾随而来的小胡子青年叹气。
络腮胡的男人瞥了他一眼。
“去把他杀了。”男人命令。
小胡子青年摊手,“老大,你不觉得让他活下来会更有趣么?用血液和白骨浇灌出的树苗啊,他在梦里会不会无数次地回忆这幅画面呢?想想就令人兴奋地要发疯。啧啧,真令人恨不得能钻进这个孩子的脑海里,把他正经历着的痛苦一点点咀嚼品尝。”
“收起你那些无聊的恶趣味。”男人说,“别让我把一件事重复两遍。”
“Yes,sir. ”青年行了个军礼。
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大口径的手枪,一边悄无声息的走进男孩,一边随手拉开了保险。
“小子,别怕。”他甚至半蹲在孩子面前,平视男孩的眼睛,男孩像是吓傻了,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小胡子青年满意地拍拍男孩的脸,语气温柔得近乎宽慰,“只有一瞬间,一瞬间你的小脑袋就会被轰成一朵美丽的花。如果我的运气好点呢,子弹大概可以做到从你眉心正中间射过去,那样它就不会在你脑袋里裂开,而是从你的后脑射出去,在你死前的最后一瞬间,你将有幸看见自己的头盖骨飞上天空,很难得的体验呢。是不是很难懂?其实一点都不难,你只要知道自己快死了,这就够了。”
男孩嘴唇翕动,像是在说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小胡子男人凑近去听,“哥哥?嘁,死到临头了还只会喊哥哥,没用的废物。”
“还以为你能让我稍微多些乐趣。”他嫌恶地看着男孩。
冰冷的金属触感抵住了男孩的眉心。
“五。”
倒数声中,男孩抬头与小胡子男人对视,眼神呆滞,像是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四。”
小胡子男人后退半步,从准星里最后一次校对方向。
“三。”
火焰烧得劈啪作响。风穿过这座已经死去的村子,如此寂静,却又如此喧嚣。
“二。”
小胡子男人动了动手指,听见机括中“咔嚓咔嚓”的转动声。
“一。”
他用力按下手指,觉得自己应该能看见男孩应声倒下的场景。
头盖骨高高飞起,有什么液体打湿了他的眉心,粘稠的乳白色在他视线中泼洒开来,混合着一缕缕的绛红。
那是……脑浆和血液的颜色。
他看见一片薄薄的头盖骨高高飞起,像一只不安的跳鼠。而那个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完好无损站在他面前的男孩,依然呆呆傻傻地看着他,瞳孔深处印出了一丝雪白的刀光。
锋刃划破血肉时掠出的刀光。
小胡子青年一阵抽搐,向后仰天倒下。
他死了。
落在他生命中最后视线里的,是一双墨色的瞳孔,自上而下俯瞰着他,深而幽暗,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芒。